9.Jab

 

電話響起。

「啊,管家,我來接就好──────」
晃司走下樓,一手拿著書,另外一手拿起話筒。
「喂,這裡是藤真家,我是藤真晃司。」
聽見晃司的聲音,還以為是藤真接了電話。花形慢了一秒才報上自己的名字。
「...學長,我是花形透。」
「啊,花形嗎?」
晃司笑了起來。
「你找健司嗎?不過健司好像已經睡了。」
「不...我是...我有事想找學長商量。」
「咦?找我嗎?有什麼事?」
「....」
聽著酷似藤真的聲音,花形覺得想哭。
「那個...就是...最近我和藤真吵架了...」
「...然後呢?」
「...是我不對...但是最近球隊的練習情況越來越差了...所以...」
花形說的話完全沒有文法可言。花形覺得自己在說謊,但是已經說出口的話不可能收回了。
「────你希望我勸勸他是嗎?」
晃司的語調還是很柔和,他終於知道弟弟最近鬧情緒的原因了。
在電話那一端的花形完全沒了聲音。他很驚訝晃司居然可以了解他的意思。
「你是和健司一起奮鬥的朋友,說給你聽也沒什麼關係...你應該了解健司的個性。健司現在是在鬧脾氣,他一旦生起氣來就顧不得別的事。但是如果因為這樣,而使他錯失了他想要的,屆時他的後悔會遠超過現在的情緒...比如說,因此無法在冬季賽獲勝...」
「....」
「同伴之間意見不合是難免的...我在當隊長的時候也常和我的副隊長吵吵鬧鬧。不過當目標達到之後,過去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付諸笑談...」
晃司一笑。
「我好像變成在說教了,真是老師的職業病...放心吧,我會找時間和健司談的。不過,我覺得花形你還是要當面向健司提這件事比較好...畢竟球隊是大家的,我想健司也不至於會聽不進去...試試看好嗎?」
「...嗯...」
真是溫柔的人...花形心裡想著。
晃司吐了一口氣。
「不過,看你這麼怕健司的樣子...健司平常一定是個壞脾氣的隊長吧!」
「...不...」

──────但是像他這麼溫柔的人,不見得能夠接受我對藤真的那種感情。
花形吃力的笑著。

 


 

放學之後,晃司去了一趟書店。
只是想看看出了些什麼新書而已,不打算花太多時間。晃司在店裡繞了一圈,準備離開────

「藤真?」
「?」
晃司回頭去看。一個身段頎長的青年站在他的身後。
「...是藤真晃司嗎?藤真隊長?」
「...優人...你是天上優人對嗎?」
晃司笑開了。叫做天上優人的青年點點頭,有點害羞似的攏了攏額前的瀏海。
「好久不見了...隊長。」
「真是好久不見了呢...有八年了吧!你長得比以前更高了呢!超過二百公分了吧!」
「...差一點...一百九十八公分...不過隊長倒是一點都沒有變...」
「啊!才不呢!我有長高哦!雖然才長高八公分而已...」
說到這裡,晃司笑了起來。因為突然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很像小孩子。
「真巧,居然在這裡遇見優人。你是來買書的嗎?」
「嗯...難得回神奈川一趟,只是到處晃晃而已...」
「...難得回來...你現在在哪裡工作?」
「....」
優人面對晃司的問題欲言又止。晃司眨了眨眼。
「...怎麼了?」
「...我現在是奧運國家籃球代表隊的候補球員。」
「....」
晃司怔了一下。優人的表情充滿了歉意。
「真的嗎...恭喜你了...」晃司的臉上再次浮起笑容。
「那是因為隊長你不在球場上...如果是隊長的話,一定不只是候補球員...如果是隊長的話...」
「優人。」
晃司的語氣變得嚴肅。
「已經過去的事情沒有什麼『如果』...現在的我已經不能打球,這是事實。我不希望我身邊的人比我更沉溺於過去,這樣會逼得我不得不往回憶的漩渦裡跳...還不如想一些關於現在的你和我的事...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?」
「...是的。」
「還有,不要再叫我隊長了。你也不再是我的副隊長了不是嗎?」
「....」
優人點了點頭。晃司微笑了,他覺得面前的青年就像一隻憨厚的大狗。

 


 

晃司和優人在母校御園中學附近的公園裡散步。
雖然晃司對優人說不要回憶過去,但是事實上只是一句企圖自律的話。
腳下的落葉隨風作響。
「...你還記得我弟弟嗎?」
「...喔...就是那個每次都要吵著要你帶他來練球的小子嗎?叫做健司對吧!他還好嗎?」「嗯...他現在是翔陽高中的籃球隊長。我想...他最近碰到了和我們當年相同的事情。」
「...相同的...什麼事情?」
晃司回過頭來看著優人。晃司清澈的眼神讓優人心裡一驚。
「就是意見不合呀...他和他的副隊長吵架了...」
「....」
兩個人的腳步越放越慢。
「...健司沒有拿到全國大賽的席次...他現在的目的是冬季賽,但是再這麼下去的話,他絕對贏不了冬季賽。那麼沒有進軍全國的痛苦就會加倍的令他難受...我不想看他難過的樣子...」
晃司憂鬱的表情讓優人感到心疼。但是他認為晃司是想問他的意見。
「...他還是很喜歡打籃球嗎?」
「應該是吧...不過我想健司不是那種願意花一輩子時間打籃球的人...他不像你...」
兩個人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。晃司攏了攏頭髮。
「我打算把我們的經驗說給他聽聽,應該沒有什麼不妥吧。」
「我記得當時是你先退讓的。是你說『我們不能因為我們的任性而不顧大家的理想』...不愧是隊長,凡事都那麼理性...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」
一陣沉默。優人抬頭看看逐漸暗下來的天空。
「...這個公園裡有著不少回憶...還記得嗎?和古泉國中的比賽之後,我們全隊坐在這個公園的長椅上吃冰...」
「...嗯...」
晃司笑了。優人看著晃司,欲言又止。
「...而當年...我也是在這裡說『喜歡你』的...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」
聽到這裡,晃司從椅子上站起來,背對著優人。優人也從椅子上站起來,走到晃司的面前。晃司面無表情的平視前方,彷彿優人並不在那裡。優人低頭看著晃司,繼續說著。
「...我的心情一直都沒有變...我還是...很喜歡你...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」
晃司還是沒有說話。優人鼓起勇氣,將手放在晃司的肩上。他感覺到晃司的身體在顫抖。
優人的氣息逐漸接近,晃司有點恐懼似的閉上了眼睛─────

「────你要是敢吻我第二次,我就和你絕交!」

晃司的話停止了優人的動作。晃司睜開眼,抬頭看著眼前的人。
「...我們...還是當朋友就好...可以嗎?優人。」
「....」

優人放開雙手。晃司淺淺一笑。
「不要再說喜歡我了。這會毀了你的一生...一定有比我更好的人值得你喜歡...」
「...為什麼說...會毀了我的一生?...」
「因為我不可能回應你的心意...」
晃司仰頭看著優人,蜜褐色的髮絲在逐漸沉下的天色中看來十分黯淡。
「我和健司兩個人...如果兄弟之中,只有一個人能夠得到自由,而另一個人就得要承擔一切的話,那就讓健司自由,而讓我來承擔一切吧...只要他自由,我就會感到快樂。即使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,愛想
愛的人....」

「對不起...」

說完這些話,晃司轉身走出了公園。
身體沉重得幾乎無法站立。

 


 

晃司回到家的時候,大約是七點半左右。

「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?是學校有事嗎?」
坐上餐桌,藤真問道。晃司怔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
「只是遇到了一個老朋友,多聊了幾句...倒是你,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?今天沒有練球嗎?」
「────」
藤真不說話。看弟弟不答話,晃司放下了手中的碗筷。
「最近練球的情形怎麼樣?還好嗎?」
「....」
這種話題果真難以避免。原本回到了家裡就不想再提球隊的事,但是藤真忘了家裡還有個喜歡籃球的哥哥在。
今天在學校,花形才和他說起球隊的事。
當時藤真的情緒十分惡劣,向來最喜歡看見的花形的臉,在那個時候卻是最令人厭惡的存在。不知道為什麼,一看見花形,藤真立刻想到哥哥晃司的臉。明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形象,卻是不可分的一體兩面。

想要逃避。

藤真不自覺的厭惡起自己來。

對藤真來說,晃司在他心中的地位遠勝過父母。父母長年在國外經商,身兼父母職的晃司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自己。越是年長,藤真越是不希望只是一味的依賴兄長的臂膀。然而他越是希望能做些什麼事討晃司的歡心,讓晃司快樂,卻覺得自己離晃司越遙遠。晃司的心思如此的細膩,讓藤真覺得自己不管怎麼努力,也無法達到讓自己滿意的程度。
面對晃司,藤真實在沒有辦法對自己說“做得好”。

這種複雜的情緒容易造成變相的憤怒。

「你不要開口閉口都是籃球的事好不好!?」
「...健司?」
「其實你還是很想打球對不對?你現在還是滿腦子籃球吧!?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強迫我去打球啊!」藤真這麼大喊著,雖然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真心話。
只是想要逃避。
「...強迫你?...難道說...你一點都不喜歡打籃球嗎?」
晃司覺得臉部發寒,他顫抖著聲音說著。
「小時候你要我教你打球,國中的時候參加籃球隊,到現在身兼隊長和教練;為贏球而喜悅,為輸球而悲傷...我還以為你的這些表現,是因為你喜歡打籃球!難道真的是我誤解了嗎?你真的...不喜歡打籃球嗎?...」

「我以為你在打球的時候會很快樂...」
藤真看著哥哥悲傷的表情。藤真有一瞬間被懾住了。他想不到男人悲傷的表情也可以那麼美麗。
美麗得不像他所熟悉的晃司。

「我不想再為了滿足你而打球了...我早就該“成為自己”了,而不是你的附屬品...」
藤真的話否定了過去所有和籃球有關的愉快回憶,否定了自己,也否定了晃司。

 


 

────過去的一切...真的都是我一廂情願?...我做錯了嗎?自以為很了解健司,但事實上卻是
...!

步履蹣跚的走進房間,晃司背倚著門,用力的呼吸著。背部的劇痛讓他幾乎要叫出聲來,但是晃司不允許自己在這個時候有任何一點軟弱。
晃司用力的咬住手指。冷汗不斷從白皙的額頭滑落。
刺痛的回憶從思緒的一隅漾開。

────從你不再叫我哥哥的那一天開始,我就應該做些什麼的...可是我還是太軟弱了...對不起,健司...對不起...

手指滲出了血痕。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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