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.Mind

 

晃司躺在病床上由醫生和護士們推著,而我拉著他的手在醫院的長廊上奔跑。
從來沒有想過必須再次體驗這種景象。
但是這一次,我的身高已經可以讓我看見晃司那蒼白的臉。
而晃司也沒有用強裝的微笑來安慰我。

是咎由自取的...一切都是因為我....

然後,在進入手術房之前,我又放開了他的手。

 


 

藤真歇斯底理的敲打著手術室的門,哭叫著什麼人也聽不懂的話。
花形上前去拉他,但是此時的藤真出奇的有力。在一旁的醫生和護士一度想要為藤真注射鎮定劑,然而花形拒絕。雖然花形不是藤真家的什麼人,但是他是現在唯一可以保持理性的人。

「藤真...!」

花形用力的把他拉到一旁的椅子坐下,自己則面對著藤真蹲下身來。藤真流著淚喃喃自語著。

「...怎麼辦...晃司會死的...都是因為我!...」
「學長不會死的...只是舊傷復發而已呀!」
「...你知道什麼!你沒有看過那個時候的晃司...他全身都是血!!」
「....」

花形和藤真一起把晃司送到醫院,醫生褪去晃司的上衣準備做診斷的時候,花形吃驚得說不出話來。
背上的疤痕,在那一個瞬間,像是噬人的大蛇一般,貪婪的吞食著晃司的生命力。花形想像不到,晃司纖細的身軀居然背負著這麼大的傷。
花形的確不知道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麼事。但是他似乎可以感覺得到發生了可怕的事。

「對不起...都是我不好...對不起...」

藤真拉著花形的手臂,哭得聲音沙啞,也或許是哭累了吧。

說眼淚很美是一種理論性的說法。

即便絹秀如藤真,哭泣著的臉,怎麼樣也稱不上美麗,只能說是空洞、虛無的表情。

從眼角滑下的淚水像是擁有意識似的,和藤真本身毫無關係。

「...我的確什麼也不知道呀...」

花形低著頭說。藤真抬起頭來,淚眼婆娑的看著花形。

「你對我而言是那麼重要...我多麼想幫助你,多麼不想看到你悲傷的樣子...可是我卻完全不知道讓你流淚的理由,我完全不知道呀!!」
「....」

藤真動了動嘴唇,但沒有發出聲音。像是在抵抗什麼。
花形憂傷的眼神和晃司一模一樣。
────為什麼這麼相像呢!?

「───不行!」

藤真放開花形,用雙手抱住頭。

「為什麼不行?」
花形問,藤真也反問自己。

───是啊...為什麼不行?
───因為晃司嗎?...不,不是!
───那是為什麼?

想得頭痛欲裂。但是卻不能不去想。藤真逼著自己想出答案來。
不是“想出答案”。答案一直都在那裡,只是自己不去知覺而已。

『我喜歡你!』

───對了...是那句話...是“喜歡”...
───和看到晃司的感覺相同...當我看著花形的時候...

───因為喜歡花形!

想到這裡,藤真抬起頭來直視花形的臉。
「....藤真?」
和花形重疊的,晃司的影子逐漸散去。花形的輪廓變得十分清晰。

確確實實,只凝視著花形一個人。花形又恢復成自已最喜歡的花形。

...發現得太晚了。
藤真在心裡喃喃的唸著。
...如果當時沒有逃避,晃司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,花形也不會有悲傷的表情...都是因為我!所以現在的我...沒有逃避的權利!

我喜歡花形!

藤真再次抓住花形的手,將額頭貼在花形的肩上。

「藤真...!」

藤真用力的抓住花形的手臂,用像是賭上生命似的語氣說。

「我要開始說了...你會仔細的聽吧?」
「...嗯...」

藤真的淚水沾溼了花形的衣袖。

 


 

藤真滿七歲,晃司十四歲那一年的某個星期天。

這一天,晃司沒有到學校練球。身為隊長的晃司難得放了隊員們一天的假,自己也在家裡休息。原本打算睡到中午再起床,但是還是在一大早就被弟弟藤真健司吵醒。

「...健司,我今天不練球哦!學校裡也沒人,所以我今天不能帶你去了。」

晃司睡眼惺忪的從床上坐起來。弟弟睜著大眼睛,彆扭的噘著嘴。

「不要不要嘛!我要去打球!」

藤真抓著哥哥的手臂嚷著。

───說是打球,其實只是想到外面去玩吧!晃司心想。

「...你想去哪裡打球?」

顯然不能不起床了。即使還沒完全清醒,晃司還是對著弟弟微笑。聽到哥哥這麼說,藤真笑開了。

「我要去公園的球場!我們現在就去嘛!」
「要去當然可以...但是健司,你也讓我洗把臉吃個早餐吧?」

只要是和哥哥出門,藤真總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。因為哥哥總是知道他喜歡什麼,喜歡去哪裡。

這一天,公園裡沒有人,於是兄弟倆就在公園裡耗了一整個上午。晃司有著一般少年所沒有的耐性。雖然弟弟不是他切磋球技的對象,但是晃司並不會因此而覺得無趣。
過沒多久,藤真就覺得口渴了。

「哥哥,我好渴哦。」
「真的啊?那我們一起去那邊的店裡買好不好?」
「不要,我還要玩。」
「....」

藤真抱著比他的頭還大的籃球,抬頭看著哥哥。

───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去買來,然後拿到你面前來就是了吧?晃司低頭看著弟弟,心裡唸著。晃司偶而會覺得自己像是弟弟的傭人,但是也沒辦法,誰叫自己這個做哥哥的把他寵壞了呢?
兄弟倆對看了一會兒。

「...健司想喝什麼?」
「可樂!」
「健司,可樂止不了渴的!」
「可是我要喝嘛!」
「....」

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了。晃司點了點頭。

「那哥哥去買飲料了。乖乖的待在這裡玩,不要亂跑哦!」
「嗯!」

晃司消失在街角之後,藤真一個人在球場上玩著投籃的遊戲。

對七歲的藤真而言,籃球實在是又大又重的東西。連將球向上拋都覺得有點吃力,更甭說要投籃了。別說力氣比不上哥哥,他跳起身來的高度還不及哥哥所做的一半。藤真只是學著哥哥的動作,依樣畫葫蘆。

口渴的話實在無法做激烈的運動。藤真一下子就累了,於是抱著籃球坐在公園的長椅上。碰不到地的雙腳不安份的踢著。

「....」

蟬的叫聲好吵。藤真把球放在椅子上,向四處張望。
突然覺得視線的一角變暗了,藤真以為是哥哥回來了,很高興的回過頭去,抬頭一看───
來到身邊的人是一個從沒見過的男子。

「....」

對方佈滿血絲的雙眼盯著藤真,藤真也毫無畏懼的回視著他。

奇怪的叔叔。

藤真心裡想著,覺得全身上下都不對勁,但是他也沒打算要問對方的來意。藤真的視線從男子恐怖的臉上移開,向下打量。

骯髒破舊的襯衫上染著深褐色的污漬,身上傳來一股汗酸味和腥味,褪了色的長褲,然後....
男子的右手拿著一把沾了血的刀。

「────!」

藤真瞪大了眼。再次抬起頭來看著男子的臉,男子的臉上浮起了不像是在笑的詭異表情。仔細一看,男子的臉上也像是沾了血漬一樣。

藤真像是被那個表情懾住了,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。男子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險惡,舉起了手中的刀子。刀刃在陽光下發著光────

幾乎是同時。
男子砍下這一刀的同時,藤真視線裡一片黑。但是藤真確定自己還是睜著眼睛的。
四周被熟悉的氣息和溫暖包圍住。陡然響起了像是琴弦繃斷的聲音,溼熱黏滯的東西噴到臉上,身上。
哥哥藤真晃司痛苦的表情映入眼中。

「─────!」

白色的運動衫在一瞬間完全被染成了紅色。
晃司痛得發不出半點聲音。炙熱感從右肩劃過直達左腰,然後竄入體內。

當看到那個人對弟弟舉起了刀子的時候,晃司一點也沒有猶豫。

他衝上前去,用身體阻擋在無情的刀光和弟弟藤真健司之間。

晃司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會受傷的事,但是他管不了那麼多。與其讓弟弟受到傷害,造成往後心理和身體上的創傷,還不如讓自己的身體受傷。

背部已經完全沒有知覺,意識裡像是有電光流竄似的。晃司努力的集中視線,在一片模糊中尋找弟弟的影像。

弟弟受到驚嚇的臉進入視線。晃司覺得有點心疼,但是看到弟弟好像沒有受傷,晃司顫抖著蒼白的嘴唇,微微一笑,將弟弟摟在懷裡。

「...太好了...你沒事...別怕,哥哥在這裡...」

藤真在這個時候才嚎啕大哭起來。看到哥哥痛苦表情的瞬間,藤真以為哥哥就要死了。晃司全身顫抖著,他知道那個男子還在他的身後,但是現在的晃司已經沒有力氣移動身體了。

───想傷害我的弟弟...除非你刺穿我的身體!!

弟弟的哭聲連繫著晃司的意識。

刺傷了晃司之後,男子站在原地,發出了不像是哭也不像是笑的聲音,陷入了意識不清的狀態。
警察們很快就來了,救護車和警車的鳴響此起彼落。

藤真說什麼也不肯放開哥哥的手,面對醫護人員的詢問和拉扯,藤真只是大哭著。醫護人員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之下,只好把藤真放在晃司的救護車上,一起送往醫院。

「...明明就已經痛得意識不清了,還一直跟弟弟說“不要哭,哥哥在這裡...”...真的是,堅強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呢!」
這是醫護人員的證詞。但是當時的藤真還是一直哭著。

接到消息的藤真夫婦,立刻從國外趕了回來。當他們看見向來聽話溫和的長子渾身是血,氣若遊絲的躺在床上的時候,那種心痛真是難以言喻。

「幸好健司沒有受傷...真是太好了。」

晃司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嘴邊。每次聽到這句話,藤真就感到十分自責。

───若晃司不是為了保護我,就不會受傷了....

然而在藤真的眼中,晃司似乎擁有“不懂得如何憎恨別人”的特質。

因為晃司的笑容總是在弟弟看不見的地方逐漸改變。

警方逮捕了那名男子,但是無法判他的罪。因為那個男子是一個有攻擊傾向的精神異常者。在公園傷害晃司之前,他已經在自己的家裡砍傷了他的家人。經由他的家人報警,警察才一路追到公園來。但是還是太遲了。

藤真晃司的球員生命至此結束。之後,晃司休學了整整一年,待在醫院重覆著休養和復建。直到二十歲之後,晃司才逐漸脫離了每天跑醫院的日子。

 


 

從那個時候開始,藤真就不再叫晃司“哥哥”了。對他而言,晃司不再只是哥哥而已。原本只是崇拜的心情也逐漸的在改變。

藤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瘋狂的喜歡上一個人。
年紀越大,藤真對哥哥晃司的感覺越是不同。雖然晃司對他的態度還是一樣的溫柔和藹,但是藤真知道自已很喜歡晃司。

和世間所說的同性相戀不同,藤真喜歡晃司的感覺完全不帶有罪惡感...也或許是,明明有罪惡感,但是下意識的不去知覺這件事而已。因為晃司是他的哥哥。

這種心情是無法對別人說的。就連最喜歡的晃司和花形也不例外。

 


 

「...如果晃司死了的話...如果他死了的話....」
藤真用力的抓住花形的手臂,淚水又止不住的落下。
「...那我就活不下去了...」
「──────」

不是普通的兄弟。
藤真對學長的感情...不是一般兄弟之間的感情!
聽完藤真的敘述,花形心裡的這種想法更加的強烈。

花形輕撫藤真顫抖的背,一句話也不說。

 


 

───健司,別哭了....
晃司在意識矇矓中說道。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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